四月光州行腳

文/圖：楊雅祺

韓國是有四季的地方，等不及位於較北部的首爾綻放春天的氣息，我和韓國、香港的朋友南下光州，除了想要搶先一賭春天的風采，也想要拜訪1980年光州事件前後的一些歷史場景(不過，可想而知春天與這些歷史場景的強烈反差，讓人難以消受)。

光州是韓國第五大城，巴士站下車之後，門口就是熙來攘往的公車站，加上溫暖的陽光，立刻讓我聯想到每次搭上巴士逃離台北城之後，在中南部下車的那種放鬆的感覺。我們在公車站上了518號的公車，這班公車會行經許多518事件的重要場景。首先，我們到了民主之墓，這邊是五一八事件罹難者的身後之地，事件剛結束時這些遺體被一具具用卡車載往舊公墓所在，後來經過真相調查、轉型正義等過程，在旁邊重新建造了雄偉的墓園和紀念碑。但當初埋葬這些罹難者的公墓，仍然是民主、社運人士的聖地，從80年以來，這裡一直是運動者集結之地，新墓園還沒成立的時候，政府就多次希望他們可以遷移墓地，免得「滋生事端」。

走到門口，有位義工解說員表示願意幫我們導覽，她是全南大學歷史系的學生，全南大學是光州市的一所國立大學，也是當時光州事件一開始時學生投入民主化示威的學校。我們一進到新建的紀念墓園，就被高聳、寬闊、雄偉的建築所震懾，義工解說員私下告訴我們，2007年以後這個紀念墓園和博物館變成政府主導的場所，場內有上百座監視錄影機正在看著你，她說她並不是很滿意後來政府主導這個墓園的一些現況，但自己在解說的時候也會有顧忌，不方面說太多負面的言論。場內右邊的建築放著當初罹難者以及當初受傷(生理或心理)後來去世者的靈位和照片，有些人的屍體始終沒有被尋獲，所以他們的親人就把他們的照片放在這邊表示追悼，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人都是穿著制服的學生，甚至有穿著婚紗的女性，解說員告訴我們，那位婦女是在結婚後不久懷孕時被殺害，還有另外一個比較特別的現象是冥婚，由於韓國社會文化和宗教的習俗(儒教和薩滿教皆有此觀念)，認為在結婚之前過世是非常負面的，所以有些罹難者的親人為他們在其他罹難者中找到伴侶進行婚配。

接著我們來到光州事件的博物館，因為我是第一次來，所以只是注意到這邊有很多精美的裝置藝術，但身邊的韓國朋友之前曾經拜訪過幾次，一直說這邊其實有很大的改變，剛開始我還沒有很了解她的意思，直到我們參觀到一半的時候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帶著全家大小來參觀，他本身是光州人，也經歷過光州事件，他非常氣憤的跟解說員抱怨為何許多很寫實的第一手攝影作品的資料都被移除了，剩下一些美化過、包裝過的精緻看板和互動式藝術品，老先生很激動的說「就是應該展現那些照片啊，因為只有那些照片不需要透過任何文字的描繪或是修飾，就能直接的讓民眾立刻理解到這就是赤裸裸的暴力」，就是要這樣激情，才能讓人強烈的覺知到這樣的事情不可以再發生。看著老先生在假日的時候帶著三代同堂來到這個地方，老先生生動的述說，兒女安靜得聽並加入提問，小孫女和小孫子在場中指著牆上播放的紀錄片說著童言童語，不時在場中亂跑，這樣的畫面忽然讓我覺得很動人，墓地讓我們憑弔逝去的生命，但在這個地方看見在不同世代裡活著並且生活著、前進著的人們，以及他們面對過去不同的方式，就像幽暗博物館外的陽光一樣充滿希望。

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們沿著指標走到舊墓區去參觀，舊墓區前的國旗總是降著半旗以示哀悼，雖然大部分的光州事件罹難者都已經移到新墓區了，但這邊還是陸續有許多為了工運、社運犧牲生命的人被葬於此處，有些墓碑上甚至還綁著「李明博下台」的紅色抗議頭巾，韓國朋友說，這位是李明博上台之後，在抗爭中犧牲的人士。離開舊墓區之後，晚上我們在全南大學校園裡問學生路，順便閒聊。韓國朋友提到我們從首爾過來，想說來看看光州事件的一些場景，他馬上就說他是光州人，但他可以告訴我們，已經沒什麼好看了。我們順便問了他有關全羅南道廳的現況，道廳是當時光州市民死守並且與軍隊發生槍戰的地方，韓國朋友說他過去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彈痕，但這次我們坐公車經過的時候看到道廳被圍起來在施工中，只能遠觀，紀念墓園的解說員說那邊因為都市更新的計畫，即將拆除，並且重新建設文化中心，這個全南大學的學生也證實這樣的說法。

第二天我們循著地圖想拜訪一個叫做五一八自由公園的地方，地鐵站下車以後，我們首先看到像台北小巨蛋一樣現代壯觀的金大中會議展覽中心，問過路人之後，沿著道路走，通過高聳的高爾夫球場，越走感覺越不像會遇到什麼公園，只好再找個人問問，後來發現我們剛剛從圍牆外通過的一些低矮的平房就是公園所在。這個地方是光州事件發生之後，被逮捕的倖存者被監禁和審判的地方，當時成立臨時軍法法庭，用軍法來審判這些人，所以這個公園與其說是個公園，不如就是監獄和法庭的舊址，一間監獄沒有很大，聽說當時要塞上百人。整個「公園」裡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連諮詢台都看起來年久失修無人駐守，雖然陽光普照，卻讓人感到陰森和嚴肅，我們一行四個人都不發一語，不知是太過疲累，還是在這樣的場景前，所有人都會失去說話的能力。我們一樣參觀了旁邊的博物館，博物館一樣無人駐守，裡面有展示一面當時被用來包裹傷口、沾了血的太極旗(韓國的國旗)，據說對光州人來說，因為白底的太極旗當時被用來包紮，所以太極旗對他們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被國家暴力所傷的人，由國家的旗幟來止血。如此一來，國家是誰的國家？公民在為誰流血？

這個場景坐落於光州市較新的區域，可以看出來過去在這邊蓋臨時監獄和法庭的地方是當時偏遠的郊區，從監獄門口往四面八方望去，依序可以看到金大中會議展覽中心、高爾夫球場挑高的圍欄、以及新建的高聳公寓，這樣的都市地景在溫暖的南國陽光中，搭配對面會議展覽中心正在舉行的花卉博覽會不斷傳來陣陣的歡笑聲與音樂聲，顯得十分混搭。隨著我們的身體由現代化的展覽館移動至充滿殺戮、監禁的歷史場景中，外而內、內而外的觀看角度何等不同，再聯想到道廳要被拆遷並且建設新的文化中心，都市更新似乎不單純只是在舊的場址周圍建上新的，或現代的遺址與過去的遺址層層堆疊、當代的靈魂與過往的幽靈共同生活這樣簡單的道理，更牽動著光州市民如何想像或看待這些活著的、一息尚存的、與死去的過往。

對當代的政府而言，我們不得不回到轉型正義的框架之內與之外來看待今日的光州，我在聖公會大學旁聽的人權課正好提到轉型正義的三個步驟：真相、正義與和解，缺一不可。老師鼓勵我們去看今日世界上許多嘗試在轉型正義上努力的個案，南非、印尼、南韓等等...有些只有真相沒有正義與和解、有些只有和解沒有真相，當然轉型正義的複雜性就在於：真相，什麼是真相？正義，到什麼程度？和解，在誰和誰之間？其中正義(justice)這一項，在人權的框架下強調的是法治(rule of law)和免於懲罰(impunity)的議題，人權運動者主張需要有人受到懲罰，正義才有可能落實，否則下一次獨裁者、軍政府還是會再度出現，因為他們知道不論作什麼，事過境遷之後都不會受到制裁。

在光州事件的例子裡，隨著許多事實被揭露、五一八基金會成立、當時的軍政府領袖入監服刑，課堂上大家共同同意這個事件某種程度是有真相和正義的，但這就是個結束了嗎？當我們在說人權不可能在政治真空之下產生，人權是政治的，並且帶有特定目的，但人權或轉型正義如何不被政治化或被政治利益者所利用跟詮釋，這或許才是最難的部分。國家與政府可以把光州事件當作一個普通的歷史事件、或將之國族主義化，也可以把這些人權的歷史場景的傷疤美化成文化園區，成為與市民同歡、闔家同遊的假日景點，統治者有太多可以操弄或包裝的方式，但其實處處可見其心思。當民主之墓的博物館逐步成為裝置藝術展場，血腥鎮壓的照片被一張張挪除；當充滿彈孔的第一現場，變成知名建築師精心規劃的文化園區，休閒、文化、藝術、人權之間看似無關又看似曖昧的距離，使一切都矇矓、模糊而具有美感起來，但國家的暴力向來不美也不矇矓，受難者與其家屬，每個人都在他們的故事裡有一張清晰的臉，只是當年的恐怖氛圍讓他們噤了聲而成了模糊的印，在好不容易收到平反之後，難不成又要面對另一次新型態的柔焦處理？

休閒、文化和藝術都可以賣個好價錢，人權經過藝術的緣飾和行銷，或許能賣得更好；相反的，沒有人喜歡面對不愉悅的鏡頭、陰森的場景和血腥的過去，然而正面的去迎向與面對，是一個人權立國的民主國家不得不然的選擇。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忽然想到台灣日前景美人權園區的一連串爭議事件，就順道查了相關的資料，同樣想把人權場景改名文化園區，並聘請藝術家進駐「活化」園區，越是讀下去越覺得台韓兩國政府的處事手段之相像，讓人驚嘆不已。

四月光州行腳，在一棵開花的樹下，期待各地民主與人權犧牲者的落紅，都能夠化為春泥，守護世代交迭、物換星移之後的人們。每年花都會再開，就像這些過往會在我們心中永遠活著，陪我們度過漫長的冬天。